首页 > 要闻 >

“抢饭包”的兄弟-天天关注

2023-06-13 10:45:43 南方周末

“抢饭包”的兄弟

(视觉中国/图)

正在给学生上课,那个电话来得遥远而蹊跷:“我是阿大啊,老二不行了,求求你,快救救他……”

我一时没反应过来,以为骚扰电话,就摁了。没想它第二次打来时竟是满屏的哭声,并叫着我小时的绰号:“……‘奶粉’,老二真的快不行了!你还记得我们当年在光新饭店‘抢饭包’吗?他还救过你!……”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如同雷鸣电闪,如同被人揭了短,我突然震颤着穿越到五十年前。

那一年,我家出事了。里弄的狠人,不但对大人狠,对我这样的11岁小孩也一样。窗玻璃没有一块是好的。房门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被人擂着玩,并且用木榔头擂得战鼓般山响。

细节就不说了。反正我妈要去重症病房为父亲陪夜,临走只留下3元5角钱,粮票若干,说,你一个人过一个月吧,省着点。

我想到的是立即逃离。那个外号叫“药死他”的天天在追打我,我要他从此找不到我!想着,我又捏了捏钱。

这看上去像是一笔巨款。上海那时食堂的糙米饭是1分钱一两,以每顿3两计,一天就是9分,但如果想“下饭”的,那就是妄想,我便把早餐改成3分钱一只的咸大饼,晚餐呢,白饭加持一份1分一碗的清汤,虽然顿顿是白饭,这个月总不至于挨饿吧。

同学赵永康的爸爸管着一个农机仓库,我就住仓库,虽然脏破,总比家好。

顿顿糙米饭的日子撑了三天就撑不下去了。我们家原先是双职工,在上海怎么也是中等生活水平,天天沾不到油盐顿觉浑身无力。那饮食店我故意挑得很远,叫“光新饭店”,不让熟识的人看见,但陈年籼米饭毕竟粗粝不堪,便非常垂涎别人的菜肴,哪怕只是一撮萧山萝卜干,一盆咸菜毛豆。旧上海的底层社会有一种营生叫“抢饭包”,就是哄抢食客留下的剩菜剩饭。我们那时不知不觉地承袭了这个旧习。

我的冤家是一对双胞胎,不知何故兄弟俩都长着兔唇,不但五官一模一样,兔唇位置也一样,唯一的区别就是老二的兔唇有紫斑,紫得发亮,一旦发现剩菜总是狼一样最先扑上去,舔个精光。我开始是很不齿的,以为很贱很没羞,但日子一久,到底还是服从了身体的诚实,那些残羹余汤的不可抗,一如骨头之于狗、鲜血之于鲨鱼的不可抗,于是几乎不可遏制地和他们一起抢,一起舔。事实上早就馋极了,第一口舔上去,真是琼浆玉露,天上人间,舌面突然会接触到一种柔柔的侵略性的“瘫痪美”,所有味蕾刹那间集体“暴动”,饿极的我几乎把整个脸都贴了上去,腮帮子妥妥地刮满了残羹。

我已是“瘪三级”的流浪儿童。“舔盆子”旧社会叫“抢饭包”,饥饿使人根本没有尊严可言,然而与双胞胎相比,我还是嫩了很多。首先,我抢不过他们,这可不是体力的问题,也不是速度问题,而是谁比谁更不要脸。每每我抢到了盆子,那阿大或者阿二冲上来就对盆子“呸!呸!呸!”连吐几下口水,我端着它就傻了,想着唾沫被氧化后的气味,心里泛起阵阵恶心。就这一刹那,他们把盆子抢了过去,嘻嘻哈哈地舔了起来……

我气懵了,以后只要抢到盆子就先一口“呸!呸!呸!”,或者对着他们的盆子也来个“呸!呸!呸!”,以为这俩舔盆狂魔会见“呸”而逃而弃,不料人家根本无所谓,无论你怎么“呸”,对人或对己,他们都凑上去狂舔。时间久了,才知道他俩比我更惨,就连1分1两的糙米饭都没钱买,厨房丢进泔脚甏的焦锅巴才是他们的主食,舔盆子于我是“下饭”,是“开小灶”,对他们则是性命,因此餐桌幸存的残馍饭疙瘩我是从不与其争抢的。

那时的普罗大众菜单,番茄炒蛋的残炙最美,鸡蛋浆与番茄酱的混合物往往还没等我凑上去,已经先被客人自己舔光了。这些客人好比饕餮,最后的一幕是自己吞噬自己,我们自然无与争锋。

糖醋小排的残体乃兵家必争之物。肉早没了,酱汁酸中带甜特别可口,而软骨脆脆可口,骨臼以下的骨头嚼之有髓质如酪,所谓食髓知味,一旦吮出了髓汁则胜过肉质无数;至于拼抢最常见的“肉丝黄豆汤”,那活可是有危险的,肉丝早没了,沉底的黄豆已经涨得扁豆那么大,一不小心会呛入气管,就麻烦大了。而有一次,我恰恰就被呛住了,那是我先得手,为防双胞胎的毒手,我一手捧着搪瓷碗直灌,一手支挡着最先冲过来的阿大,慌乱之下一粒黄豆呛住了我的气管。刹那间我的脸憋成黑紫,双手抓着喉咙一屁股坐到地上,两眼暴突地挣扎,幸亏阿二从旁一步跨上,右手猛拍我的后背,又猛打几拳,“噗”地一声吐出了黄豆。

为感谢俩兄弟,我请客,买来食堂的黑锅巴,1分钱可以买3两,2分钱买了6两,去破仓库猛煮,放点盐,狠狠地饱了一顿,足以敲着肚皮唱歌。

我们成了好朋友。阿二还是摸蟹吃生蟹的高手,他一眼就能辨出蟹洞,那时上海郊区的螃蟹乃寻常之物,蟹洞很多,阿二手到擒来,河水里豁嗤、豁嗤洗几下,一手捏住蟹壳两端,一手轻轻掰开蟹的肚脐,突然拗断肚脐,蟹疼得立即两螯往下护脐,阿二便趁势扳去蟹壳,一折二,直接吮吸蟹斗里的蟹肉。手法之熟练,令人瞠目结舌,多的时候,他一天可吃六七只,我们一旁揩油,也能吃个几只,营养固然得到改善,但腥味实在受不了。多年后吃醉蟹醉虾,虽然也都是“刺生”的,但风味迥然不同,后者才是真正的酒渍美味。

我两个月的短期流浪随着父亲回家而结束了,分手时,我们学着大人的腔调山盟海誓,“永不相忘,永远兄弟!”

我们都哭了,都觉得自己是少年英雄。可事实上,一旦进了中学,又毕业分配,职场冷暖,人海沉浮,为五斗米,忽而暴躁,忽而折腰,炒股、动迁、出国,风风雨雨不知多少,早把这对“双胞胎”忘了,如今突然的穿越,叫人傻了。

毕竟半个世纪了,走在路上,哪怕他俩的特征再明显,我也一定认不出他们。

当年的“生死之交”,现在见面非常别扭,毕竟长达五十年的陌生了,他们的经济条件之窘,只要看所住医院就明白了。

婚否?子女?家庭?医保?这些都来不及问,只问医案——肝癌晚期。细问,主治医生一个劲地摇头:拖日子了。患者有长期食用生蟹虾的恶习,肝吸虫导致肝硬化,乃至晚期肝癌。

生蟹虾。肝吸虫。我心里暗叹一声,把材料传给老朋友、肝癌权威杨秉辉教授,杨教授的回应更不乐观。现在的状况,就算有条件换肝,也迟了。

只有阿二还满怀希望,他脸色蜡黄,兔唇深紫,还一个劲地对我扮着笑脸,不断地问:“记得吧?光新饭店抢过饭包?……当初,一粒黄豆,我还救过你!‘奶粉’!救我!你一定有办法的……我电视上看到过你!救救我……”

这一声声的呼救,堪比一记记的打脸。我这样的微末之人,只能贼一样地留下一笔钱,匆匆逃离病房,惟心里一遍遍地念叨着:

别了,饭包兄弟!别了,饭包兄弟!

胡展奋

关键词

相关推荐